《天龙八部》丨乔峰的悲剧：文化局限、民族矛盾、爱情悲剧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武侠迷。作为金庸武侠小说的铁粉，我最喜欢的莫过于《天龙八部》了。《天龙八部》可以说是经典之作。陈墨说，“金庸的《天龙八部》是一部奇书，一部杰作，而且是杰作中的绝作”。一部《天龙八部》看完，关书合眼，一个个人物便可活生生跳到你面前。英雄盖世的乔峰、痴的可爱的段誉、迂得可爱的虚竹、智慧过人的阿朱、古灵精怪的阿紫、风采照人的慕容复，此外还有“四大恶人”、星宿老怪丁春秋、铁头人游坦之等等，可以说数不胜数。然而这些人物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悲剧色彩。
《天龙八部》
在《天龙八部》中，悲剧意识可以说弥漫整部作品，其中的主要人物几乎无一不是活在父辈的冤孽阴影里。乔峰便是这样。乔峰可以说是金庸武侠小说中英雄的典型代表。他具有一般意义上侠的特点：讲义气，重承诺。故陈墨先生说，“不仅在这部《天龙八部》中最为光彩照人的形象，而且在金庸的所有武侠小说中，萧峰都可以说是最令人心折、光彩照人的一位大英雄”。而正是这样一位大英雄，他的结局却是充满悲剧色彩的。乔峰的一生可谓无处不悲，无论是他所处的历史环境，还是他曲折的身世，自身的性格特点以及在爱情方面的各种遭遇，都是他悲剧产生的原因，同时又是他悲剧命运的有机组成部分。
97版《天龙八部》剧照
一、文化局限
乔峰的悲剧首先是当时文化局限酿成的悲剧。现代社会我们提倡民族大融合，大团结，但是在当时的传统观念中讲究“夷夏之辩”，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表现出了对少数民族的排斥倾向。所以，当丐帮在杏子林中发现这个中原武林个个敬仰，丐帮上下人人拥戴的乔帮主原来不是汉人时，自然不能容忍一个契丹人当帮主。因而便将他逐出丐帮，他也由乔峰成为了萧峰。这不单单是姓名的转变，更主要的是地位和身份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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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龙八部》十九回中，乔峰在聚贤庄英雄大会上与玄寂玄难一役。在对打过程中玄寂见玄难左支右拙抵敌不住，便叫道：“你这契丹胡狗，手法也太卑鄙！”萧峰凛然道：“我使的是本朝太祖拳法，你如何敢说卑鄙二字？”众人听后也自然明白他是太祖长拳的用意。试想，如果他以别种拳法击败太祖长拳，比人非但不说他武功了得，反而会说他有辱本朝太祖，从而更进一步加深了矛盾。当玄难在生死关头时，玄寂便使出了少林派的点穴绝技天竺佛指，而这正得自于天竺达摩老祖。当这些被乔峰一一点破众人却又无话可说。由此我们看到宋朝对其他文化的排斥。乔峰自小在大宋长大，受到以儒家文化为主体的汉文化教育，使他建立了一套正统道德规范。更有少林寺玄苦的教导，又经过在丐帮中的磨练，逐步成为人人敬仰的丐帮帮主，可见他对大宋是有着深厚感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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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命运却和他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他是契丹人。作为契丹人，当契丹与大宋有矛盾冲突时，他又不可以背叛自己的国家，更不可以背叛自己的君主。乔峰就是处在这样一个文化冲突的两难的尴尬位置上。而正是这样的尴尬境地使他在思想上超越了民族的界限去关怀天下苍生的太平。然而现实的环境又使他找不到自己的位置，所以他只能选择死亡。由此我们可以说，乔峰是文化局限下不同文明不同文化冲突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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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民族矛盾
文化上的冲突又造成了民族矛盾的尖锐，这也成为乔峰悲剧命运的客观原因。北宋时期民族矛盾极为尖锐。因为唐末统治的腐败，战争频繁，到北宋时期，契丹人与汉人之间的民族矛盾已经非常深了。特别在当时，辽南侵给汉人带来巨大灾难，因而宋国子民称契丹人为“辽狗”，民族深仇可谓不共戴天。乔峰被卷入这场民族矛盾斗争中似乎存在着偶然性。如果没有慕容家族复兴燕国的想法，也就没有雁门关外的惨案，也就没有乔峰身是胡长于宋的尴尬境地。然而这一切又都是必然的。因为不论是复兴燕国还是宋辽矛盾，这些历史问题已经由来已久，是历史发展的必然。正因如此，玄慈等人当年才会轻信慕容博通报的假消息以致酿成雁门关外的惨案，而命运偏偏又安排乔峰一家人作为这场斗争的替罪羊。这也许可以称为必然中的偶然吧。然而，这却是当时民族矛盾恶化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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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的民族仇杀的战争中，正义与否不再是衡量战争的标准，对于个人而言，谁为本民族战斗、牺牲，谁就是民族英雄 。而乔峰关心的是天下苍生的太平。在《天龙八部》第五十回中，当萧峰把辽皇从段誉、虚竹手中救下时, 要他立誓“ 要陛下答应立即退兵, 终陛下一生不许率一兵越过宋境。否则同归于尽。”当辽皇答应时又说“ 陛下, 萧峰是契丹人, 今日威迫陛下, 成为契丹的大罪人, 又有何面目立于天地间。” 誓毕，拾起断箭插入心口。从这里我们看到，即便在生命的最后时刻, 乔峰依然关心的是辽宋两国及两国人民。而正是由于这样的认识才给他带来了厄运。等待他的要么是逃避，要么是倒向利益集团的一边，要么只能是死。但是作为人人景仰的大英雄他当然不会选择逃避，他会力求以自己最大能力化解矛盾。但是现实并不能使他如愿以偿，他只能选择死亡。我们应该看到，乔峰的死是有价值的，并不是盲目的一时冲动的死，他是以自己的生命来换取人们对民族战争的重新认识，唤醒人们对自由与平等的觉悟。因此，乔峰的悲剧是民族矛盾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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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爱情悲剧
乔峰的悲剧也是一个爱情的悲剧。在现代新武侠小说中，“情”通常是主要的书写对象之一，金庸的小说也不例外。金庸小说中对爱情的描写无论是广度还是深度都是独树一帜的。正如孔庆东所说，“金庸笔下的爱情除了范围广，模式多外，其深度也是罕见的，他一直深入到爱情的本质中去”。《天龙八部》中乔峰所遭遇的爱情让我们看到了爱之痛，情之悲。在《天龙八部》中，与乔峰在“情”方面有关系的女人有三个——阿朱、康敏、阿紫。正是由于这三个女人的出现才使得乔峰的命运与“爱情”有了联系，也注定了乔峰的爱情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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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朱在金庸笔下被描写的非常可爱，她不但相貌出众，而且聪明伶俐，兼有易容术。在杏子林中的丐帮大会上阿朱与乔峰第一次相遇。当时丐帮正内部生变，而乔峰作为帮主，以惊人的武功和非凡的见识，应对外部的滋事和内部的反叛。这无疑给阿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阿朱出头为乔峰说话也无疑给乔峰立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这并没有因此让他们和“爱情”联系在一起。我们可以设想一下，如果乔峰仍是帮主，阿朱仍是丫头，也许他们之间什么也不会发生。但命运偏偏和乔峰开了一个玩笑，他被认定是契丹人。他不但被逐出丐帮，而且成为众矢之的。然而正是如此，才让乔峰再次遇到阿朱。才有了巧逢少林寺，乔峰救了阿朱。之后，在阿朱疗伤期间乔峰为阿朱以内力续命，为阿朱讲故事，最后为了给阿朱求医独闯聚贤庄。这些对乔峰来说也许只是出于侠义，没有一点“爱情”可言，但在阿朱心里却早已种下爱情的种子。也正因为此，才有了阿朱和乔峰在雁门关上的相逢。当乔峰得知阿朱已经在这等他五天五夜了，他深深地被感动了。于是两个人在雁门关上定情，相许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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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龙八部》看到这里我们或许可以认为是最美的爱情了。但是悲剧总是把美的东西毁灭，这种毁灭似乎是注定的。首先是前人的仇恨使乔峰矢志不渝地要找出“带头大哥”。其次是乔峰自身的性格又使他无意间得罪了康敏。而康敏恨着乔峰也恨着段正淳，这也让乔峰无意间成了康敏杀段正淳的工具。第三是阿朱又偏偏是段正淳失散多年的女儿。当阿朱得知自己的身世时，又不得假扮段正淳，替父赎罪。从某种意义上说，阿朱的易容术成就了她的爱情，也同时毁了她的爱情。这些因素交织在一起，悲剧就注定要发生了。乔峰一掌打死了代父赎罪的阿朱，打死了他一生最爱的人。此时的乔峰可以说痛不欲生、欲哭无泪。人去情灭都是因为一场误会。雁门关外的惨案是误会，阿朱代父赎罪也是误会。然而悲剧到此远没结束。阿朱已死，乔峰远走关外，前程茫茫，心碎的他任须怀着赎罪的心情照顾弱女阿紫。世间至悲至痛莫过于此！这一切悲剧虽是前代人冤孽注定，但直接引发这场悲剧的却是另外一个女人——康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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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敏和乔峰之间虽没有爱情，但是乔峰的爱情悲剧却可以说是因她而起。在《天龙八部》中康敏出场不多，却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人物。她是丐帮帮主马大元的夫人。第一次出场是在马大元被害不久。康敏的这一出场，彻底使乔峰的命运改变了。只是这一切当时谁也没想到这一切都是她亲手策划。此后她又指点乔峰去杀段正淳，说段正淳是乔峰的杀父仇人，致使乔峰失手打死了阿朱。那么，她与段正淳乔峰究竟有怎样的血海深仇呢？原来康敏是段正淳的情人，而段正淳是康敏唯一爱过的人。康敏之所以要把乔峰当做杀人工具去杀段正淳，是因为她觉得无法独占段正淳的爱，于是宁可将它毁掉。正像康敏自己说的那样“要是有一件物事我日思夜想得不到手，偏偏旁人运气好得到了，那么我说什么也得毁了这件物事”。 康敏对段正淳是这样，对乔峰也是这样。康敏对乔峰的态度可以说是恨之入骨，她说，“我今日落到这个地步，都是你害的。你这傲慢自大，不将人家瞧在眼里的畜生！你这猪狗不如的契丹胡虏，你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而这恨只因当年洛阳牡丹花会上乔峰没有注意她。书中写道：
马夫人恶恨恨的道：“你难道没望我眼珠子么？凭他是多出名的英雄好汉，都要从头至脚向我细细打量。有些德高望重之人，就算不敢向我正视，乘旁人不觉，总还是向我偷偷的瞧上几眼。只有你，只有你..哼，百花会中一千多个男人就只你自始至终没瞧过我。你是丐帮的大头脑，天下闻名的英雄好汉。洛阳百花会中，男子汉以你居首，女子自然我为第一。你竟不向我好好地瞧上几眼，我再自负美貌，又有什么用？那一千多人便再为我神魂颠倒，我心里又怎能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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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看来，乔峰对她的视而不见是最深的恨！因此，她先是逼着丈夫马大元同萧峰翻脸，马大元不答应，她便索性将这个从来也没有爱过的人杀死。然后引诱白世镜、全冠清，栽赃乔峰，将他赶出丐帮。更狠毒的是还要骗乔峰去杀段正淳。这样既报复了乔峰也报复了段正淳。前面我们说到是乔峰自身性格得罪了康敏。那么乔峰这种自身性格就是英雄不近女色的本色。而正是这种性格使康敏的自尊心受到极大伤害。但是这只是表面原因，更深层的原因在于康敏狂热的自恋和极度的自私。正是康敏这种变态与疯狂的性格，才使乔峰走上了爱情悲剧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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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说阿紫。阿紫与乔峰之间也没有爱情，有的只是阿紫对乔峰的单思之情。在乔峰的爱情悲剧上，阿紫并没有起多大作用，但却在一定程度上给乔峰的爱情悲剧又增添一层悲的色彩。也许有人说阿紫这个“刁钻古怪鬼精灵”怎么会痴心于爱情呢？然而阿紫却是有“情”的。她深深爱着乔峰，甚至到了痴迷的程度。阿紫爱上乔峰是从看到乔峰误伤阿朱悲痛欲绝时开始的。于是她借阿朱临死托付乔峰的话，跟在乔峰身旁不离。以致后来为了能和乔峰在一起，做了种种“痴”事。从对乔峰射毒针，到被耶律洪基利用，用药误害了乔峰，再到剜去双目抱着乔峰的尸体跌入百仗深渊，阿紫的一切痴心都付诸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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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峰对阿紫也有“情”，但却只是亲情之情，终不能跨越爱情之情；阿紫对乔峰虽是爱情之情，但终不能打动乔峰已死的心。正如元稹《离思五首》中所说的那样：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阿朱在乔峰的心中的分量太大了，再没有人可以取代。因此我们可以说，阿朱的死是自己的悲剧，也同时是阿紫的悲剧，而阿紫的悲剧又为乔峰的爱情悲剧增添了一抹淡淡的“悲紫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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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观《天龙八部》全书，金庸先生以他的大手笔赋予乔峰以悲壮的精神, 让其在跌宕起伏的情节中艰难地吟唱着英雄的悲歌。又用这种难以摆脱的矛盾冲突, 使主人公乔峰在自由的毁灭中升华了人生, 从而使我们每个读者感受到了生命本身的不可摧毁和精神上崇高。乔峰的悲剧形象, 使我们看到了命运的难以捉摸, 看到了人性的险恶和善良，看到了人间至情的弥足珍贵。我想，这也许就是乔峰悲剧形象艺术魅力之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