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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真上太后尊号的时候,只有十七岁。如此年轻的太后,莫说本朝一百三十年历史,就是放眼前朝,也是绝无仅有。

十二岁入宫,两度为皇后,简真的存在就是一个传奇。

1

入宫之前的事情,简真已经记不大清了,并非因为她记忆不佳,而是那时她还过于年幼。但是简真还能记起初见姑母的那一天,所有人都要为简氏太后亲临接驾,所以家中免了简真一日的功课。

小孩子,总是好玩好新奇的。

简太后很快注意到人群中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悠的简真,笑着招呼她:“这就是阿真吧,快上前来让哀家瞧瞧。”

简太后竟然知道她的名字,简真为此很是惊奇。简太后牵起她的手,紧接着就被简太后接二连三的夸奖给砸晕了:“阿真可爱,和哀家小时候很像,安静识礼,可见简家教的好,小小年纪就是个淑女的样子了。”

简真还是懵懵的,隐隐有些开心,但也记得自己并非简太后夸赞的样子,果然,父亲的脸色并不好看。

虽然名不副实,但就享受这一会会儿快意,不行么?

于是简真更粘简太后,简太后走哪儿都带着她,一日回门结束,简太后问了一个改变她一生的问题:“阿珍喜欢哀家,哀家也喜欢阿真,阿真和哀家进宫去可好?”

一瞬间的静默,父亲的脸色难看至极,简太后轻笑着说:“哥哥护不住阿真一生的,阿珍毕竟姓简,这一次就让她自己决定吧。”

可是,她还这么年幼。

见她沉默,简太后笑着拍拍她的脸蛋,好似什么都没有发生。她回去找父亲,父亲攥着茶盏一言不发,只听到母亲在一旁劝:“事已至此,生气无用。况且太后说的对,简氏至此,选阿真,总好过选别人……”

简真听不懂,但知道此刻不是时候,迅速躲回了自己的房间。这一下,身边的丫鬟婆子好像都变了态度,说不准,却摸不透,直到三天后,简家收到来自皇帝的诏书——

简女有德,可堪继后。

这下懵懂如简真也明白过来了,她所以为的进宫不过是伴在姑母得几日空闲,谁能料到是就此嫁人,还是母仪天下的继后!

“父亲……”

说什么都晚了,父亲这些日子早已接受了现实,连一贯柔弱的母亲都没有流下眼泪:“阿真,抱一抱,以后再不可如此任性了!”

父亲则说:“继后大典还有一段时间,这些日子多听多看,以后的日子过的如何,都要仰仗你这些时日的功夫了!”

于是简真被迫着一日长大,囫囵地吞下宫闱中的种种牵扯——

当朝太后姓简,所以皇帝亦可算她表哥。皇帝表哥年方二十,四年前大婚,娶得是简氏主家唯一的嫡女,她的表姐简慧。

奈何帝后不和,亲上加亲的好意终成怨侣的契机,屡次三番之后太后终于同意废后,条件是新后必须再度出于简氏——

“旁支中年纪相仿的姐妹不少,为何独独选中了我,有些姐妹年纪稍大,知书达理,不是更合适吗?”

“帝后不和,将太后也卷了进去。选你,是太后和皇上双方的让步。”父亲看到简真的反应便知她不懂,只得叹了口气:“多问无益,你只需要牢牢记得进宫之后切不可与皇上争执,太后要你做什么,也尽量推脱吧。”

父亲如此郑重,简真只得应下,她内心本来有很多疑问,可是封后大典事务繁忙,她记了这个忘了那个,几乎是在手忙脚乱之中迎来了自己的新婚之夜。

珠翠太沉了,死死地压着她,却久久等不到皇帝来掀盖头。简真听见皇帝的呼吸声就在身边,才颤颤地叫:“皇帝表哥?”

她先看到金秤,勾起盖头的一角,就有了一瞬清明。他们在这狭促的视线里相望,皇帝没有一点喜悦,她被皇帝沉默的眼神激的全身发冷。过了一刻,皇帝移开了目光,便如例行公事一般将盖头尽数揭开。

礼成。

简真突然开始怀念那方盖头了,她牢牢抓着衣角,以此面对宫人撤去后相顾无言的时候。皇帝的冷淡令她无所适从,可眼前能够求助的也唯有皇帝。

“长平哥哥……”简真把亲近的希望寄托在称谓的变化上:“父亲说我们之前见过的,虽然那时候我还小……”

“朕不记得了。”

“父亲说那时候皇上带着阿真玩了好一会儿,皇上过去很喜欢阿真的!”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像冰山消融了一个角,但还是冷的:“简真,你懂什么叫做喜欢?”

简真不懂,说话有些结结巴巴的:“皇上,嫔妾入宫之时,父亲让嫔妾向皇上问安,告诉皇上外湖杨柳正好,让皇上勿要挂心。”

父亲曾嘱咐简真,若皇帝一时难以亲近,就把这句话带给他。果然皇帝听了面色慢慢柔和,可他紧紧抿着嘴唇,似乎比之前更痛苦了。

简真吓了一跳,皇帝却就此合衣躺下:“睡吧,勿要多言。”

这是简真的新婚之夜。

一道圣旨她被封为继后,可大婚当晚,皇帝却拒绝与她洞房

2

新婚之夜没有落红,并不妨碍简真作为后宫之主的地位。

后妃们前来拜见,简真坐在昭阳殿高耸的主位上,只敢盯着自己悬空的双腿发呆,她的思绪是被一声嗤笑打断的。

简真的表姐,如今被废为贤妃的先后简慧,不仅姗姗来迟,还在众人面前堂而皇之的表达对她的不屑。

“姐姐……”

简慧穿着正红衣衫,毫不留情地僭越她:“天下皆知我只有兄弟,哪儿来的姐妹?皇后娘娘这一句姐姐,真是折煞妾身了。”

简慧说完便走,简真赶紧让后妃们都散了。她僵坐在凤座上久久不敢动弹,直到耳边一个声音响起才回过了神;“皇后娘娘宽仁大度,不与贤妃娘娘计较,否则,大可当庭治她的罪。”

简真认出这张年轻的脸孔,他叫卓一,是昭阳殿掌事太监的徒弟。掌事太监比她父亲年纪还大,一脸严肃,如今这小徒弟却冲他笑,还把她从凤座上带了下来。简真闷闷地说:“可是……可是她是我的姐姐呀。”

“皇后娘娘没有听到贤妃的话么,况且您夺了她的后位,后位脸面当前,还有什么姐妹之情呢?”

简真抬头看他,卓一的笑容却很快僵在脸上,闹的简真也不好意思了:“你年纪比我大,不必称我为您。”

“是,皇后娘娘。”

简真颇有些无奈,可卓一是入宫以来第一个给她好脸色的人,她没忍住问:“姐姐舍不得后位,为何……”

她不好意思说口的话,卓一却能会意:“贤妃娘娘性情高傲,自然忍受不了常人都能忍的事情。”

她顺着卓一手指的方向看去,只有一树杨柳依依。不知不觉都走到了后花园中,简真想起父亲教过的话,还待再问就被追上来的掌事太监打断了:“哎哟,皇后娘娘,怎么跑得这么远,可折煞奴才了……你这杀千刀的浪子,没事带着皇后娘娘乱窜作甚!”

“是我……是本宫带他来的。”简真掸了掸衣袖,心跳的很快:“公公不要责罚他。”

掌事太监显然不服气,只是碍着简真的面子,哼了一声方拂袖而去。卓一这才抬了头,简真问:“你做了什么,你师父很不喜欢你的样子?”

“不知道。”卓一眯眼看着掌事太监离开的方向,嘴上说着:“师父性格一贯如此,娘娘勿要多心。”

她能多心到哪里去,简真心中憋闷,直到卓一再冲她笑,她缓过劲儿来,是小大人的口吻:“你把你刚才的事情说完,本宫就答应你。”

这事隐晦激烈,说来却不过几句话。身份尊贵的简氏嫡女生的花容月貌,又出入宫廷与长平皇帝早年见过,因此简氏太后有意促成这门亲事的时候,皇帝是乐得答应的。

但婚后很快生变,简慧性情之激烈手段之严苛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不仅对皇帝不假辞色,更是干涉皇帝的一举一动,对皇帝身边的宫人动辄打骂。

皇帝有次与宫女多说了几句话,简慧第二日就寻了个由头将宫女活活打死,还穿着宫女生前的衣服到皇帝面前晃悠,把皇帝给生生吓病了,一直到现在都没完全好起来。

简真知道皇帝身体不好,却不知道是简慧的缘故。

这个姐姐……在家中简真只听到各房各脉夸她美如谪仙之余也说她颇多高傲,如今在宫中相见,只觉得两者所言皆不虚妄,却不知道简真嚣张跋扈到了这种程度。

简真起了一身寒噤,讷讷地说:“表哥,表哥可是皇帝啊!”

卓一本不想答,可简真眼神清澈无比,他脱口而出:“皇上又如何,如今这天下,是简氏的天下。”

简真入了宫闱,渐渐明白世人对于简氏的微词,可这样大胆唐突的还是第一遭。卓一赶紧跪倒在地,简真结结巴巴地说:“你说什么,我,我都没听到。”

卓一站起来,看着她的眼睛很亮,他们之间有了一些含混的默契,足够把故事的后半段说完。

皇帝在宫中没有自由,便喜欢往宫外跑。一来二去没想到遇见了贵太妃的母家亲侄女,本是自幼见过的,一来二去情愫自生,即使顶着两宫的压力皇帝也想将心上人带入宫中。

虽然太后没有发话,但触了皇后的逆鳞是显而易见的事情,皇后一杯毒酒赐死了这位小姐,皇帝彻底动怒,皇后做了这样的事情,太后也保不住她,无奈之下只能让皇帝废去了简慧的后位。

千头万绪在此刻有了一个出口,简真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那位小姐应当没死,而是被父亲保了下来,所以选中简真才是太后和皇帝双方的让步。

“真可怜。”简真想起新婚之夜皇帝的那一问,抬头却看到卓一一脸你不如可怜可怜你自己的表情,反而叫简真有些难堪了:“我……我还好吧。”

宫闱之事复杂,简真心有戚戚,后宫里没几个人,简真干脆免了日常的晨昏定省,关起门来过起了自己的日子。

这样不求上进,宫中以掌事太监为首的一干宫人气得跳脚又无可奈何,而另一干以卓一为首的年轻宫人则干脆和简真打成了一片。

太后将她叫去训戒了几次,到底顾及她年幼入宫,加上总归比简慧省心,渐渐也不再管她。

简真生命里的第二个转折,来自十四岁盛夏的午后。说是午后,其实已接近黄昏,天气没那么热了,身边活泼爱动的宫女拉着她如往常一般踢毽子。

这几天不知怎么回事,简真总觉得身上乏力,但玩乐的魅力何其之大,她勉力起身之后卖力的很,却越卖力越觉得身上发凉,越身上发凉越想要卖力出汗逼退这寒意,直到宫女的一声惊呼——

简真回头一看,裤子上已是斑斑血迹。

那一刻所有的寒意树起,眼前阵阵发黑,脚下一软都是恐惧:“我……我会死么?”

那是卓一温柔的笑意,他抱起她以使她不至于坠地,帮她叫太医,安慰她:“不会的,娘娘要成为真正的大人了。”

原来是葵水,简真在昏沉之中慢慢回过神来,可是真的好疼啊,疼痛伴随着成人的迷茫,成为简真之后很久都挥之不去的记忆。

3

简真躺了三天,能下床走动的第一时间就得到了太后的召见。

虽然太后很少召见她,但中宫之主病了几日,太后关心理所应当。简真只是隐隐觉得,太快了些……

卓一说:“都三天了,还快呀!”

简真没吱声,她惯来有些怕她姑母。果然,太后明知道她和皇帝平素不见面的,还要问:“你这次病着,皇帝看了你没有?”

简真回答:“不过是身体微恙,实则算不上病。”

太后依然问:“哀家只问你,皇帝看了你没有,有没有见过?”

威压之下,简真咬着嘴回答:“没有。”

太后冷哼道:“哀家就知道。皇儿不懂事,你也不上进。帝后和睦才能万事太平,传哀家懿旨,命皇帝今晚前去中宫,至于你……你该懂哀家的意思。”

简真再傻也明白了,两年的平静不过是假象,葵水已至,太后想要一个孩子。

皇帝二十二岁,还没有孩子。

可是,若皇帝不情不愿呢?

皇帝的态度,她一直都是知道的,因着她的年幼,她的温顺,年节相见才有了一些好脸色。

倒不是简真多渴望皇帝的好脸色,她只是觉得皇帝可怜,在这深宫中,无一不是可怜人。皇帝漏夜而来,状态出奇的差,简真硬着头皮邀他宵夜,又与他说话,最后灌他喝酒——

烛火把皇帝的面容照得仿佛都要融化了,他一饮而尽,才说:“是太后赐给你的酒吧。”

简真没两年前那么怕他了,慢慢才说:“是,也不是。我瞧陛下想醉,醉了就好安睡。”

太后的确赐了酒给她,但简真没用。皇帝噗嗤一声笑出来,再想说些什么就倒了。

简真费力把他搀向床榻,不知是醉了,还是到了他想要醉的状态,说很多话,有简真知道的,也有简真不知道的——

这两年间,宫里其实有三个宫女怀过孕。前两个消息没有藏好,没过几天就被简慧找上门去灌了红花,后一个生绢裹腹倒是谨慎,可还是被简慧知道了。

简慧命人施以杖刑,母子俱亡,那是一个已经成型的男胎,自此之后皇帝干脆打消了宠幸后宫的念头。

皇帝在宫中苦闷,又不得出宫,只得将自己的兄弟召进宫中打发日子。

皇帝一辈有兄弟三个,长兄康王业已成亲,不得常常相见,只有今年七八岁的福王,小孩儿似的,几乎是长住宫中了。可不知道是不是皇帝忧思过重,一直觉得有人要害福王。

“不会的。”简真给皇帝轻轻打着扇子:“福王天龙血脉,有谁可以害他呢?”

皇帝豁然开眼看她,登时的清明之中藏着简真无法触及的复杂情绪,半天皇帝笑起来,别过脸去:“你说的对,没有人可以害他。”

天明时分,简真和皇帝早早醒了。皇帝像是早已忘记前事,面对简真多了几分踌躇,简真倒是想的明白,扎破手指把血挤在床单上,皇帝叹了口气,简真说:“皇上快快去找福王吧。”

这话无异于赶人了,皇帝一顿,有些不敢面对她:“多谢。”

简真嘻嘻笑笑:“长平表哥,何需谢我?”

这一关好歹过了,此后皇帝奉太后之令再来过几次中宫,两个人倒是能平平稳稳地说上几句话。

皇帝罕见地提起前事,可是简真也不知道宫外的事情,皇帝便说:“她若活着,忘了我,好好过一生,就是最好的了。”

简真说:“皇上身在九五,也要好好过这一生。”

皇帝看着她,眼中有很难得的细碎的笑容,说出的话却叹息一般:“简真,你要是再大一些就好了。”

简真取了个巧,问:“皇上想要多大的?十七,十八,总能到的。”

“还是太小了……”皇帝摇摇头,话只说了一半:“到底是遗憾。”

简真再去拜见太后,太后问起近日与皇帝的相处,她有鹰隼一般的锐利,简真不敢瞒她,只说“还好”。

太后的目光上上下下地落在她身上,方才开口:“是了,你和阿慧不一样。”

听不出是赞赏还是责备。

简真低低垂着头,太后道:“难得皇帝愿意和你说几句话,你去御书房找他,约他去赏花也好,喝茶也罢,总归别和福王那小子窝在一处。哀家压着皇帝找你好几日,你也该主动一些,纵使先前没感情,走着走着就有了。”

简真应是,转身却被太后叫住:“皇帝免不了挂心福王,你将这小玩意带给福王,也省的他一个人憋闷。”

那是一把精致的弹弓,简真并未看出端倪,但父亲的教诲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挣扎了一会儿,到底是谨慎的直觉占据了上风,简真把弹弓给了卓一:“这玩意儿常见,你去朝阳殿里寻个一样的给我。”

等待的过程中不巧碰上了前往太后跟前请安的简慧。这两年,简真见简慧的次数比见皇帝的还要少,她长了个子,懂了些事,更加知道简慧的性子不好招惹。可是人不惹事事情会找上门来,譬如此刻,简慧停在她身边,倨傲地嘲讽:“唯唯诺诺,简家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

简真不答,没想到卓一回来的很快,替她回了一句:“世人皆知皇后简氏,贤妃娘娘不知么?”

“你……本宫与皇后说话,哪有你这个贱奴才插话的道理?”简慧气急的样子着实好笑,忽的声音压的很低,本该冲着卓一的,却是贴着简真耳边:“这话,你敢在姑母面前说么?”

简真一怔,简慧已经走远了。卓一把换过的弹弓递给她,简真仔细,确认无虞后才去求见了皇帝。皇帝很给面子,亲手将弹弓递给福王便随简真出来了。

一路不过当着诸多宫人的面说些有的没的,宫中池水已化,池边的杨柳冒着小小的头,简真还担心皇帝触景生情,这边皇帝的贴身内监已匆匆赶来。帝后说话不容轻易打断,简真此刻已有了不好的预感——

“报皇上,福王殿下薨了。”

4

皇帝一病不起,简真必须侍疾。

福王的死因很简单,他中了毒,那毒不在弹弓上,而在弹子上。简真还记得皇帝倒下去之前看她的眼神,却无法分辨其中的意义,但她知道,她有愧。

春日里起了倒春寒,倒比冬天的时候更冷了。卓一进来为简真加衣,第一次,简真没有对他笑意相迎:“你骗了我,是么?”

她没有忘记卓一比他大三岁,这个宫里几乎每一个人都比她大,但是简真站起身体,已经不再是当年要被卓一牵着的孩童。她递出一个结论:“你一直都是姑母的人。”

这一夜好安静,静得不再需要任何的伪装,卓一说“是”。

简真有点想笑,又觉得无可奈何。这宫里从来都没有她的人,早在初初相见的时候,卓一就说过……这天下,是简氏的天下。

简真的心和夜色一样安静,问他:“姑母给了你什么样的好处,让你连谋杀亲王的罪孽都敢犯。”

“那弓是太后给的,又被皇后换过,实在与我无关。”尚为徒弟的时候就能借着皇后的势力扳倒自己的师父,简真早该知道他的狡黠。可是卓一抬头看向她的时候,眼中的焰芒慢慢熄灭,竟然生出了一丝恳切:“太后要福王的命,福王不可能活下来!”

“可是福王死在你的手里,你明知道弹子的问题,还是给了他!”简真别开了目光,她心里很清楚卓一说的都是事实,便很难说清此刻的心绪是愤怒还是失望:“午夜梦醒,你不会害怕么?”

“我有何惧?”卓一犹自镇定:“他若不死,死的人就是我,他该怪罪的人是太后,不是我!”

“你信么?”简真指向窗外,神色凄苦:“我听说福王之死朝野震怒,宫门外都是请求严处凶手的人,如若是你,该当如何?”

卓一说:“那就是命,我一命抵一命,绝不拖累昭阳殿。”

简真摇头:“卓一,你为什么不懂我的意思?”

卓一一怔,随即苦笑:“我不是不懂,而是没有选择,到了如今,也不能回头了。”

这个天下亦不可回头了。

皇帝本就身体虚空,此番因为福王的事情呕血昏迷,竟有一病不起之相。而宫内由简氏太后把控,与宫外隔开违心的两端。

僵持的局面唯有皇帝可以破解,是以简真侍疾越发勤奋,可是当皇帝苏醒她正要报告太医的时候,却被虚弱的皇帝死死拽住了手:“简真……阿真……”

他在求她,她愣愣地想,所有的惊喜便在这一声阿真里消弭殆尽。

她想对他解释,没想到皇帝开口便是:“阿真,我不怪你。”

他还带着笑,又笑又叹:“幸好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你。”

简真从未见过皇帝这幅模样,过去他紧锁眉头,像一张褶皱的宣纸,如今慢慢舒展开来,虽然痕迹犹在,到底是从未有过的轻松。

他招她到身边来,她便就近坐下,皇帝低低的声音响起:“朕知晓宫墙之内,一举一动皆不是秘密,你一定也听说了很多关于朕的私隐,可是你知道令朕决心废后的原因是什么么?”

“是……那位姑娘?”

“母后强势,朕早已是个没有男子气概的人,所言所行莫不遵守母后的意志,哪有什么自我可言呢?这宫内桩桩件件,哪怕心爱的姑娘将要离去,都不过一个忍字罢了。”

皇帝躺在床上摇头,忽而激动起来:“可是简慧竟然当着朕的面,指着朕的鼻子相斥‘这天下都是简氏的,你算什么东西’,朕如何能忍!朕若忍了,日后还有何面目去地下见我李氏列祖列宗!”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没咳几下便是满手的血,却依旧将简真死死拽住,迫使她听下去:“你以为自己的那点小把戏可以瞒过母后,却忘了母后是怎样的人,再加上……朕早已是没有生育能力的人了。”

这是天下之主,也是一个男人,却在此刻揭露了自己最无能为力的事实。皇帝仰头,发出一声兽似的悲鸣,只依旧是隐忍的:“他们猜得没错,朕确有传位福王的打算。”

夜空平静,简真心中好似无数闪电劈过:“陛下,为……为什么告诉我这个?”

“叫朕表哥。”皇帝侧头望来,两行清泪在夜色中尤为明显:“在这宫中,无人可诉。那时候,朕对你不好,是朕之过。阿真,你若……你若不是简氏的人该有多好啊!”

皇帝再度呕出血来,简真脊背阵阵发凉,只能听他说下去:“母后骤然发难,必是都知道了,可是朕命不久矣,朕活不下去了!二十多年,这是朕的报复,没有时间留给母后了!母后,你可后悔,你可后悔啊!”

皇帝阵阵呼号终于引来了外边值夜的宫人,太后下令必须救活皇帝。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皇帝病危,福王已死,简氏的威压在这一刻有了崩盘的征兆,李氏力量尽数倒向康王,那是逼宫的征兆,而简氏手中已无可以拿捏的筹码。所以,时间是关键。

简真第一次想的明白,然而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皇帝最后无力地松开的手。他说过的话一字一字都砸在她心上,她觉得他可怜。

5

皇帝又一次醒来,说要见简真,他只愿见简真。

皇帝还是讲过去的事情,一遍遍地讲,内容慢慢趋同,他好像留在了过去的某一刻,外湖杨柳,春风依旧。

简真一言不发,有一天皇帝忽然安静了,她对上他清醒的双眼才说:“表哥想去宫外看看么?”

“你都知道了啊。”皇帝淡淡苦笑,却很温顺:“谢谢你,阿真,我不想连累你。”

“我有办法。”简真一点都不怕:“只要你想,我愿意成全你。”

皇帝不说话,但是诱惑太大了,良久沉默之后他忽然问:“真的么?”

福王死后,简真坚持向卓一追问前因后果,其间知道后宫有一条专供低等宫人行走的出宫之路,辖制很松,太后就是这条路将毒从宫外运了回来。

简真的想法不可畏不大胆,却没想到会在必经之路上遇见简慧。

简慧一身华服,将素面宫装的简真和皇帝比的狼狈不堪。

简真不得已与她正面相遇,发现她艳丽的脸孔在一贯的倨傲中趋向更多的愤怒。简真本能地挡在皇帝面前,问她:“你想做什么?”

简慧一步步走近她,一字字说道:“你想做什么?你敢不敢让我看看,你身后的人是谁?”

简真一直有些怕她的,此刻被简慧的金钗抵住胸口,倒是被逼得退无可退了:“姐姐,你疯了?”

没想到话音刚落,皇帝越了出来,反把简真挡在身后,他虚弱却坚定地劝告:“简慧,她是你妹妹。”

“妹妹?”简慧轻蔑地看向简慧:“我何时有过妹妹,倒是你,护了一个又一个,如今又想护她,可别怪我提醒你,你一个人都没有护住过!”

皇帝别过脸去,声音很慢:“朕的确谁都没有护住过,朕连自己都没有护住,朕就要死了。”

“你不能死!”简慧咬牙切齿:“长平……”

皇帝几乎将简真圈在怀里,低声对简真说:“我们走。”

“不准走!”

简真听到简慧的厉喝,皇帝反而护着她加快了步伐,就在一瞬间,简真看不见却可以感受到,皇帝身体向前一倾,她从皇帝的庇佑下挣脱出来,对上简慧惊愕的表情。

这个姐姐,从未有过如此夸张的失态。

再一看,那支威胁简真的金钗就扎在皇帝的后背,鲜血滴在地上,是黑色的。

“为什么,为什么!”简慧发疯似地叫出来:“长平,你为什么这么对我!”

皇帝垂着头,用仅剩的力气对简真说:“回去……我们回去……”

简慧依旧阻挠,简真对她失去了耐心:“姐姐,你还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么,若陛下驾崩此处,简氏一族会处于何种境地你不知道么!”

她心底茫茫一片,驾崩两个字却再度激化了简慧的情绪,简慧拔下皇帝身上的金钗试图朝简真刺来,简真有所反应只是根本来不及,幸好神兵天降,简真定睛一看,却没想到会是卓一。

卓一和皇帝,穿着一样的衣服。

“皇后娘娘让陛下扮作我的样子出宫,还以为我会不知道么?”

话虽如此,卓一制住了简慧,简真赶紧将皇帝带回了宫中。

原以为是终身福,却没想到是催命劫。

那针上萃了毒,那个同为一姓却从没把她当回事的姐姐,是真的想过要她的性命。而简真在此时,在那一声声长平的呼唤中才看破她的秘密,原来她爱他。

多么荒唐。

这件事被太后死死捂住,简慧被囚宫中,简真很久之后才有时间去看她。她依旧美丽,可支撑她的骄傲已成颓然,只是简真看得出来,她并没有真正的平静下来。

“他当夜就走了。”简真想她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托你的福,他走的很快。他说他不恨你。”

“不恨?”简慧盯着简真:“我想要的,岂非是他不恨我?”

简真对上她的眼神,忽然已不再怕她:“你伤他所爱,杀他幼子,将他所有的尊严踩在脚下,他不恨你已是极限,你还奢求什么呢?”

“你懂什么!”简慧叫起来:“他明明爱过我!当初姑母给她的选择不止一个,是他主动选了我,是他言而无信,是他背弃我!”

简真无法作答,他们的过去她不曾参与,她只是忽然想到大婚之夜皇帝说过的话:你懂什么是喜欢?

一场孽缘,满盘皆错。

“他人已去,你不必再执念了。”简真顿了一下才说:“姑母是真正的高人,她已和康王达成协议,允诺康王登基。而我,仍为皇后,你,依然为贤妃。”

“什么意思?”

简真看着瘫倒在地的简慧,虽然不愿纠缠还是回了她一句:“就是你所知道的意思。”

6

康王只携幼子入宫登基,明眼人都知道是什么意思。简真也知道太后的意思,国丧的时间是一个缓冲,康王并非太后亲生,若简真没能生下流着简氏血脉的孩子,姑母一定会先杀了康王的幼子。

那孩子不过四岁,第一次见到简真的时候竟然叫着姐姐——她是天生的幼女身材,哪怕长了年岁和骨骼,看起来总还是长不大的样子。

简慧依旧压她一头。

仿佛又回到了最初入宫的时光,籍籍无名才是她的本色。风光无限的是简慧,她很快从长平去世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旧事又被翻起,几乎所有人都说,论出身与容貌,简慧才配得上真正的皇后。

简真长居朝阳殿,无数次拒绝卓一游戏的提议,她似乎已经不再适应那些热闹:“这后位,她想要便拿去,我都无碍的。”

卓一看着她,无数次欲言又止,简真说:“你不必觉得愧对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卓一问:“那你呢,你何时才会为了你自己?”

简真不答话,她入宫本就是意外,未曾经历爱恨,实在谈不上所求,既无所求,便无所为。她突兀地想起简慧,又想起长平,怜惜之色慢慢淡去,剩下的更多竟是是羡慕。

简真每十日向太后请安一次,虽然失去了唯一的儿子,但权势还在,所以姑母仍然是高贵的。简真虽无用,到底还有简慧,简慧还是老样子,就像她的颓然与悲怆从未来过。

“那是一个很可爱的小孩子。”

简真如是说,她从来改变不了谁的决定,也不奢求改变谁的决定,她只是自问比从前清醒罢了,而简慧哼了一声,全然没有放在心上的样子。

是夜,新皇暴毙。

简真已经不奇怪了,宫中有那么多相似的夜晚,何况她早知道今夜必然会有死讯,她只是没想到,死的人是新皇。

这是简慧的选择。

简真方知道,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他。

简真独自立在风口,依旧是卓一匆匆赶来,夜色渐起,这一刻忽然和两年前的一刻重合,简真问:“这一次,与你有关么?”

风声太大,卓一好像完全没有听见,简真没有问第二遍,只是自言自语般说道:“她还是心中有恨呐!”

恨他人,也恨自己,所以一死偿尽了恩怨。

简慧的背叛打了太后一个真正的措手不及,朝中人绝不可能同意太后携幼童临朝,是以所有的矛头再度指向了简氏。

简真在拜见太后的路上被卓一拦住,他跑步而来,脸色微红,才更符合他年龄,像一个少年。可他意欲阻拦,却说不出话来。

简真屏退宫人,自己先开了口:“你来的正好,我想你帮我。”

“你不能这样做!”卓一上前一步:“你还这么年轻,你不要你的以后了么?”

以后……以后的每一天,和过去又会有什么区别。简真抬头看着四角天空,沉默。

简真越他而去,卓一赶紧跟了上来,他还是败了,躬身一拜,是很坚定的:“奴才侍奉中宫,愿听皇后娘娘调遣!”

他这般郑重倒是叫简真语塞:“你不用这样……罢了,我还想你帮我带给我家中一句话。我一直是个没什么主见的人,唯独这一件事,无论对错,不要怪罪于我。”

“不会。”

太笃定了,简真一怔,露出一个微笑:“借你吉言。”

简真从未卷进纷争中,所以她递给太后一杯茶,太后毫无防备地饮下。

茶中,有毒。

姑母一直精明,简真心有惴惴,然而卓一帮她,就是万无一失。

“你……”

简真还是一贯低眉顺目的样子:“姑母,只有你去了,朝中才会再度平衡,我是为了简家。”

“你懂什么!”

简真不答话,听着姑母挣扎的声音慢慢停歇。依稀还是姑母哄她入宫的时候,一晃已经这么多年。

“我的确什么都不懂,可是你们懂得这么多,又做了什么呢?”

母慈子孝,夫妻恩爱,通通都是假的,唯有无穷无尽的争斗,是真的。

简真对卓一举杯,惨笑:“姑母醉心权势,姐姐一心效仿,闹的表哥一生不宁。简家之罪,罪在外戚,现在好了,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卓一问:“还是没有为你自己的么?”

“有啊。”简真歪头一笑:“我总记得表哥在新婚之夜问我的那句话,他们各自有爱恨,死去活来的,可我……什么都没有,大概是一种很深的遗憾。”

卓一笑她:“你也知道是死去活来的,徒增痛苦,还是不要经历的比较好。”

“是啊。”大概是毒劲儿上来了,简真头脑越来越昏,竟然听到卓一叫她阿真,她想反驳却没有力气,只听见有人一直在说话:“爱恨不适合你,你一直那么傻,我没有见过比你更傻的人了,后来发现,你是真,阿真,你人如其名。”

“什么童女皇后,是他们不懂得珍惜你,不过也好,阿真,不会有人为难你。”

“我坏事做尽,利欲熏心,我欠李氏一条命。”

“阿真,你知道我来拦你,那你知不知道……”

思绪沉入无边黑暗,像经历一场生死,可她醒来还见尘世,天光大亮,竟只是一场梦。

“太好了,太后娘娘醒了!”

“什……什么?”

“三天前宫闱又生变了,老太后的心腹背叛了她,那个叫卓一的内监,用从前贤妃的法子,同归于尽了!现如今,小皇子继位,娘娘要做太后了!”

简真只抓到一个重点:“卓一死了?他怎么死的?”

“他从前是老太后的心腹,经手了不少毒药,那毒药一半下在茶水中,一半下在糕点里,幸好娘娘你只喝了茶水,没有吃茶点,真是万幸呢!”

原来这一切,都是卓一计划好的!

简真豁然想起,那个声音是属于卓一的。

记忆纷至沓来,最早在昭阳殿的时候,毒死福王的时候,长平被刺的时候,她曾错愕于他的背叛,但陪在她身边的,一直都是他。

最后那个问题应该是:阿真,你知道我来拦你,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你懂什么是喜欢么?”

虽然未曾喜欢,但已失去了一个爱我的人,所以,我懂了。

“爱恨不适合你,你一直这么傻。”

所以,不会再有了。

他成全她不知爱恨的遗憾,也断绝她爱恨相倚的苦痛。

十七岁的简真坐在高高的尊位上,余生很长,爱恨很远。(原标题:《太后十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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